我风一白(终)
八月的风紧的很。
乌云压着少城,雨点打在浣花溪,溅起一圈圈涟漪。破败的茅草屋里,我凝视着角落里那把剑,就这么度过了一个阴冷潮湿的上午。
去奉先的路上,李白和我说了很多。
人都是会老的,谪仙人也不例外。船上,他对着江面喝了一口酒,望着月亮,突然和我说:“我使出那把剑前,手一直颤的厉害。”
“我知道”我说。他摇了摇头:“我师父便以为我的心乱了,已无法再出招。”
“难道不是?”
“不是”他答道。“我在犹豫,应不应该杀他。”
“他杀了王昌龄,你自然可以杀他。一个人为了自己的朋友复仇,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。”
“那他的朋友呢?”他反问道。“他的兄长、儿女……”他突然停住,想了想,又接着说:
“我想,老天教我们生为人,不是为了让我们执着于复仇的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说:“少陵,这些年我已老了,想的自然多些,不要见怪。”他笑了笑,不说话了,只是拿起葫芦喝了几口。
李白已年纪很大了。即使他依然可以一剑横扫三千里,教天地日月为之变色,豪饮百斗,但他真的已经老了。
所幸,他还很任性。
任性不一定是一件好事,但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。但若一个五六十的老人还是如他年轻时一般任性,那想必然是很好的,因为他不仅有任性的资本,更有任性的福分。
临别时,他给了我一把剑。
老房还是放了出来,我也被放了出来,或者说,赶了出来。亳州到奉先,到长安再到少城,我一直把那把剑带在身边。是黑色那柄,汾阳王送给他的,他又送给了我。或许青冥更适合他而玄铁更适合我吧。
下船前,我看着他,说是不是你看到了我的沉郁,觉得它更适合我?他说:“想多了,这个沉,我不想拿。”
老严的儿子够意思,给我盖了个屋子,有事没事过来看看我。浣花溪风景不错,城中十万户,此地两三家,穿花蛱蝶,点水蜻蜓,自去自来,相亲相近。我就过着这样的日子,也挺好的。
当然,偶尔也会想起我们饮中八仙组合逍遥浪荡的那段时光。
八月,来了个朋友找我。
高适把他的兵符砸在我的桌子上,后面跟着两个穿着铁甲的兵士,拿着戟,朝着天。
他要我陪他去找李白,他也是为了复仇而来,复闾丘晓的仇。
闾丘晓虽然残暴肆虐、胆小如鼠,但他的父亲却救过两个人,一个是裴旻,一个是高适。
我说,闾丘晓凶暴,你难道还要为他复仇?
高适冷冷地看着我说,杀人偿命,何况闾丘晓又是朝廷命官。
“是他先要了王江宁的脑袋,要不然李白为何要杀他!”
“我只知道闾氏有恩于我,李白又是永王余党。”
“所以你就要让李白死!所以你就要让李白像王昌龄那样脑袋悬在城墙上!”我几近嘶吼的说。“你就不管不顾我们三个以前的感情了吗?”
他说,李白杀了闾丘晓,便与闾氏不共戴天。他受恩于人,仇恨也一并继承了。
又说,“裴旻死了,他没能尽到职责,所以我杀了他。”
我只觉得天旋地转。
为什么?为什么仇恨的力量总是胜过一切?难道仇恨才是支撑人活下去的动力而其他的就不值一提了吗?人如果为了仇恨而存在,生存又有什么意义?李白为了王昌龄报仇,高适为了闾丘晓报仇…裴旻已很老了,他不是死在高适手上,而是死在了被仇恨蒙蔽的一双双眼睛下。
高适走了,临走前说,三天之后我来接你,你来了,李白就会来。
秋天的采石矶,多了一种肃杀。晚风飒飒,叶落江水。
船队突然停了下来,因为漆黑的夜幕里,迎面缓缓驶来了一叶扁舟,站着一个人,一身白衣,正是李白。
我隔着江看着他,他全然没有和我在一起时候的自在和浪荡。他沉着面孔,对着旗舰。
“高仲武在哪里?让他出来见我!”
仲武是高适的字。高适看着两翼的船舰保围上去,数不清的军士冲了出来,两侧山上射出万道箭雨。
李白拿出那熟悉的葫芦,对着天猛灌几口,抽出了那把青冥,对着他们。
漫天剑光,一川云海。璀璨星河骤然绽放,那不是神迹,而是李太白长空一剑。十步一杀,千里不留。高适在笑,笑的比哭还难看一万倍。他一身铁甲,紧紧按着手指关节,咯咯作响。
月明星稀,箭雨落尽。采石矶上鸦雀无声。李白的剑尖已正指着高适的咽喉,高适死死盯着李白。
“你没有死。”
“我当然没有死。”李白淡淡地说。
“你也没有杀我。”
“你杀了裴旻,我便可以杀你。”
“是。”高适说
“我杀了闾丘晓,你便可以杀我。”
“是。”
“刚刚我杀的每一个人,他们的妻子、儿女甚至是父亲祖父,无不可以杀我。”李白说。
高适怔住了,定定地看着他。
高适闭上了眼,也准备迎接即将的结局。
李白一咬牙,剑光一闪。
一缕头发缓缓飘落,高适缓缓睁开了眼,看见了李白被血红濡湿的衣襟。青冥是青冥浩荡不见底的青冥,也是青冥却垂翅的青冥,李白,终归也还是老了。
李白走到船舷上,看着脚下的江面。那是个很好的秋天,江水很清澈。
“复仇,很难。”李白缓缓说道。高适点了点头。
“爱和宽恕,却要比复仇难上一万倍、一亿倍。”
李白转过身来,背对着江水和满天星光,张开双臂,一点一点倒向江面。
后来,再有人问我李白去哪了,我就会笑着和他说,这家伙啊,去江里捞月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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